第一次做梦的时候,阴蚀王并不知道那是个梦。
青山巍巍,流水潺潺。一声啾啼,黄鹂展翅隐入林中。
阴蚀王望着空荡荡的指尖,没由来一阵失落。
屋外暮色沉沉,隔着青山,遥遥可以望见点点炊烟。王母望一眼天色,算着是时候备膳,捻指掐诀,挥袖一晃,一转眼,桌上已是佳肴满满。
阴蚀王望着满桌菜色,香气四溢,鲜美精致。说不出哪里不好,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。
“怎么了?是我准备的菜不合胃口吗?”
王母见他神色恹恹,想是没什么食欲。好在神仙餐风饮露,也不必依赖五谷而生,拇指掐起,便要收了菜品。
“师姐不必自责。”
阴蚀王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。王母已褪了满身华服,一袭白底织锦,看着同人间妇人并无差别。一双盈盈美目,漾着滟滟水光,她的眸子亮晶晶的,里面映着他的影子。
“师姐愿意同我人间厮守,你我现下,用人间的话说,当是‘神仙眷侣’,按理,我本不该再求更多了……”
阴蚀王走到王母身边,展臂将她揽入怀中:“可我还是忍不住贪心。”
王母拍拍他的背,轻声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
阴蚀王道:“我也不知从何说起。只是每当看见凡人夫妇举案齐眉,操持柴米油盐,便觉那才是夫妻间该有的生活。”
“你我这般,一切来得那样轻易,总觉得少了些什么。”
他说得诚恳,竟当真十分在意。
夕阳彻底沉下山底,天边的橙色渐渐消退,染进紫色的夜气。一阵晚风袭来,轻轻吹动他玄色的下摆,他拥着他心爱之人,天地间好像从没有这样静过。
阴蚀王见她不语,暗想自己的确是有些得寸进尺了,忍不住紧了紧胳膊,低声道:“师姐不必太在意,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。”
王母仍是不说话,敛了双目,心头却已拿定了主意。
次日,阴蚀王自山间悠悠转回。
昨夜刚下过一场新雨,叶尖坠满点点新珠。他自林梢收集了晨露,虽不比瑶池玉露,但无根之水尚为被凡间的尘气沾染,仍保有一丝清甜。他提着露水,思忖该如何向师姐讨个奖励。回到院子,竟不见王母人影。
平日这个时辰,王母都在屋外侍弄花草。她是花仙草灵之主,总爱栽些草木才觉得自在。
阴蚀王推门入屋,听到厨房叮叮当当传来响动。桌上放着两盘的清炒时蔬,红绿相缀,十分诱人,空气中隐隐弥漫着木柴燃烧的味道,夹着面点的香气钻进鼻腔。
他的屋子有了烟火气。
阴蚀王正待一探究竟,王母端着一盘炊饼从厨房转出,与他碰了个正着。
“师姐?”
他的师姐何曾这样狼狈过!
几缕乱发不知何时从髻里坠了出来,凌乱地贴在颊边。衣衫也因忙碌而布满褶皱。她的鼻尖点着一抹白色粉末,阴蚀王伸手拭去,拇指捻动,发现竟是面粉。
师姐……是在亲自下厨吗?!
指尖的粉尘倏忽就化了,沿着毛孔一点一点钻进他的心里。他的师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,十指不沾阳春水。哪怕千万年前他们一同修行时,也从未这样折腾过自己。如今为了他,她这幅模样,让外人见了,要将下巴都惊掉。
阴蚀王心头千头万绪,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。
王母顾不得他目瞪口呆,将碗筷一一布好。她热切地招呼阴蚀王入座,为他夹了一筷青菜。
“试试看,味道如何?”
她的眼眸里闪着光,阴蚀王不忍辜负王母眼中的期盼,急急送入口中。不等他仔细咀嚼,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就在口中弥散开来。
“怎么了?”王母见他表情一下凝在脸上,心中顿感不安。
她从未入过厨房,千百年来,这是第一次掌勺。昨日见师弟如此失落,料想他应是希望自己如凡人的丈夫一般,能吃到妻子亲手做的饭菜。这才开了天眼,从凡人那偷师学艺。时间紧急,她还没来得及品尝,但以自己的修为悟性,味道应该不差。
可师弟的表情,似乎有些一言难尽。
王母半信半疑地夹了一筷青菜入口。刚嚼一口,就忍不住化出一块手帕,急急吐了去。
这东西竟是出自自己之手?!师弟竟然还咽了下去……
阴蚀王见王母一脸难受,连忙递过水壶。王母吨吨急灌,集了一早上的露水顷刻就没了小半。看着这样的师姐,舌尖那股怪味都盈出一丝蜜意。
阴蚀王的嘴角不觉慢慢勾起。
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的王母娘娘,哪能分清酱油和醋的区别?盐的分量也下得太重了。
但向来号令众神的王母娘娘,却愿为了自己偏隅人间,做个凡间妇人,洗手作羹汤……此时此刻,她不是万神之主,只是他的师姐,是他的妻。
日头斜落,鸟鸣春涧,阳光透过窗台洒在桌面上。阴蚀王提起筷子,将青菜大口大口往嘴里送。
王母连忙拦下他。
这样的菜品多尝一口,都是在荼毒肠胃。她虽不常用人间的吃食,但味道好恶,她是有掂量的。
她要将这桌菜撤了去。
阴蚀王如何舍得。这是她亲手做的,哪怕味道不尽人意,他也如食甘饴。
王母却是说什么也容不得这一桌“灾难”。阴蚀王阻她不住,趁王母施法空隙,悄悄偷了一块炊饼。
王母双指一捻,方才的食物已散得无影无踪,代以另一桌珍馐美味。她这才满意地坐下,重新为阴蚀王布菜。
阴蚀王笑盈盈接过王母递来的食物,星目眯成两道弯弯的月。在王母看不见的长袍下,阴蚀王偷偷紧了紧袖口。
他轻轻捻了道口诀,将那饼小心翼翼珍藏起来。温热的蒸饼比云堆还要柔软,他的心跌在上面,起起伏伏,恨不得滚上两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