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秋寒

也许是师姐真的隔了太久未曾来见他，又或者是思念将时间的维度无限制地拉长，阴蚀王可以确信的是，他大约的确许久没有再见过她了。

那日离开，他确是存了永世不相见的念头。他从来都不明白，师姐如何能这样决绝，为了她所谓的苍生，她总能亲手斩了彼此的情谊，哪怕他们曾经感情甚笃。

幼时自沉睡中醒来，阴蚀王已经记不起具体的情形，只记得茫茫万里，她是混沌中的第一缕光。

她手把手教他遍识世间万物——有些在那时尚没有出现，还是他陪她一道造出来的。

造虹的那日，他捻来雨后清光，满心期待地问她，最爱怎样的色彩。她掐着手指，在七种事物间徘徊，久久未决。他灵机一动，二指并挥，将那光分作七缕，染上七种色彩，挂在她一抬头便能看得到的地方。

多年后，阴蚀王再回想过往的情形，才觉当时摘的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。莫说鲜花易凋，晚霞日短，便是茫茫青草，亦有枯落之期。

这世间终究没有什么是能够长久的，神的感情亦如此。

阴蚀王望着自己已成少年的双手，掐指算着，再有一次，她的封印便该彻底成了。

可她始终没有出现。

等待的时光有如一把利刃，在他心上一片一片地刮。那日他明明已经对她死心，可她不来，便让他心里又存了希冀。

希望的种子一旦落下，便成了春芽破土，在心上肆意疯长。她的种种好处逐渐盖过了她的不好，他想，他还是想见她一面。

哪怕最后一面就是封印彻成之日。

心中有了期盼，时间便会变慢。深渊潮气汇成的水滴从壁上滴进土里要走二百八十一个数，每个数都被延成了天。神的世界里没有岁月两个字，阴蚀王却开始计较起时间来。

师姐已经二百八十一天没有来了。

如果阴蚀王可以预测未来，就会知道与无穷无尽的百万年岁相比，九个月不过是弹指一瞬。但那时那刻，他只遥想着下一次相见。无论她怎样心狠，她在他心上的位置一日不曾降落。

当人间的百花枯尽，阴蚀王终于又看到了师姐。

她仍着一袭布衣，头上簪一支木钗，坐在院子里清洗，摘菜，又端进厨房里，忙里忙外。

阴蚀王在木桌前坐下，王母端着炒菜从厨房转出，抬头看见他，有一瞬间的错愕，旋即又恢复如常。

阴蚀王提起筷子，夹了一块红烧茄子。

味道与术法变出来的不同，多了些烟火气。不的算好吃，但与上次相较，已经能够入口。

王母在她身边坐下，阴蚀王这才注意到，她的胳膊上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沾了块酱油，干净的布衣上显得格外突兀。

阴蚀王抬起筷子，又夹了一块。他细细咀嚼几口，才慢慢下咽，王母看他脸上没有一丝强忍，提着的心才落了地。

那日她不经意从食神的小厨房路过，食神刀起菜落，持锅颠勺，不多时，一盘美味已经烹成。

不知怎的，她竟在门口伫立了许久。

食神的动作一气呵成，如行云流水，她着力去记，也不过记得七八分。

今日她循着这七八分记忆， 做了一桌子菜。不知道味道如何。但看阴蚀王的表情，应该不是太难以下咽。

两人便这样对坐着，沉默不语。

一顿饭吃得尴尬，但他夹菜动作未停，又让她觉得，他许喜欢的。

吃完饭，她回屋收整，他也掀帘而入。王母头也不抬，自顾整理着床榻。原本床也不乱，可她总觉得，床榻上落了灰尘，总该掸去才好。

空气中的气息越发微妙，她从未感觉，与他同处一室，竟会这样让人不知所措。

忽然，手臂一紧，仍自动作的手被阴蚀王捉住。他定定地凝视着她脸上的神情，她只匆匆一瞥，就垂下眼眸。

阴蚀王问道：“师姐，你为何不敢看我？”

王母一惊，抬眼看他。两道深纹竖在眉心，在他的眼中，有无奈，有痛惜，唯独没有她所以为的怨恨。

她张了张嘴，最终一句话都没说。

时间静默地流走，夕阳余晖斜斜落在他的侧脸。屋外倦鸟啼鸣，振翅而归，她听见傍晚的风声，和着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。

接着，她便跌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。

“师姐，我输了。”

他的声音低低的，带着浓浓的倦意。

“我以为我能恨你，明明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，明明是你先不顾我们的情意，可我想着想着，便又只记得你的好……”

“师姐，你告诉我，你对我可有一丝情意？”

她下意识想点头，话到嘴边，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。

她埋在他的肩头，紧紧搂着他的背，她活像一只蜷缩的兽，像要把一生的都忍进这个拥抱里。

她一句话都没说，他却什么都明白了。

四唇相接的瞬间，曾经的种种如走马灯一般，在她的脑中一闪而过。他陪她在和煦的春阳中洒着繁花，在微凉的夜风里点着星辰。

他说过，只要是她的愿望，他都会为她实现。

就如今日，他明知这一切都是一场局，可只要能多见她一面，他便来了，如同饮鸩止渴。

她恋恋不舍地同他分开，彼此额头相抵，呼吸都融在一起。

他说：“师姐，我不怪你。”

哪怕是她亲手设的局，他还是舍不得责怪她。

银月高悬，悲悯地怜惜着世间的一切。

王母掌心一痒，她抬手，一个发结落在她手心。

青丝盘扭，拧缠成结，像极了他们纠缠不清的命运。

阴蚀王道：“这是你我成亲之日，我偷偷剪的，藏了这么久，今日再不给你，就没机会了。”

一阵酸楚涌上心头，王母眼中一热，哽咽道：“为什么？”

他总是这样，无论她怎样捉弄他，他都会原谅她。

阴蚀王轻声一笑：“在我心里，你永远是我的妻子。”

身体里的力量开始急剧地收回，阴蚀王能感到梦境世界在迅速地坍塌。

“封印已成，我大抵是再无法破牢而出了。”

阴蚀王自嘲地摇摇头。王母第一次希望时间走得慢些，再慢些。

阴蚀王看到王母眼中擒着水光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师姐的泪。他伸手，在那滴泪落下之前，将它拭去。他指着窗外的明月，柔声道：“师姐以后要是想我了，就看看天边的月亮。我对你的情意就如同这明月一般，千载不渝，万古长存。”

人间自是情难守，万古明月照长空。

师姐，你我有情却不得相守，便让我化作明月，照你万古长空。

尾声

王母自梦中醒来，下意识攥紧掌心，却发现空空如也。

环顾四周，寝殿华灯依旧。她一时分不清何处才是梦境，只觉心中空落一片，无端揪着拧着，叫她一阵阵生疼。

她坐在梳妆镜前，化出一道剪子，“咔嚓”剪下一绺发来。

她沉默不语，握着那缕发，呆坐许久。

王母想，封印已成，一切都结束了。

她凝着手中的发，青丝绕在指尖，却每一根都走向断裂。好像在提醒她，她是天庭的王母娘娘。身为王母，是不该同魔头再有情丝纠缠的。

烛火燃烧，灯芯跳跃，墨黑的发裹在火红的焰里，不一会便化作了灰烬。

她挥袖，拂去地上几点尘土。光洁的地上，了无痕迹，好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。

万般种种，皆如镜花水月，梦醒，月落，春山空。

她同他的梦，到头了。

完